
歐洲實現更高度財政整合的前景,始終是一個極受爭議的議題。面對當前地緣政治的劇烈變動與時代氛圍的轉變,Jonathan Gregory 探討了不同形式的債務共同化將可能帶來的影響、可行性,以及推動這些機制落地所需的現實條件。
啪!啪!啪!在一個寒冷的 11 月夜晚,一名年輕男子揮舞著十字鎬,對全球政治秩序最具象徵性的地標之一,發起了大膽的破壞行動。尖銳的混凝土碎片驚險地四處飛濺, 一個巨大的缺口出現了。幾名警察甚至開始鼓掌,因為他們早已被成千上萬歡呼的民眾壓倒。全球媒體目光聚焦——這可不是 1980 年代末東柏林一個普通的星期四夜晚……
雖然當時歐洲(大多數)觀眾為這場政治與經濟格局的劇烈轉變歡欣鼓舞,
但極少人預料到短期內將面對的痛苦代價
德國統一引發了出人意料的政府支出激增——為了讓東德的工資與基礎建設追上西德水準,當時投入的成本按今日估算約為 1.5 至 2 兆歐元。為了應對這波財政擴張,德國聯邦銀行(Bundesbank)選擇升息。這對整個歐洲產生深遠影響,因為當時歐洲貨幣政策的核心支柱是「匯率機制」(ERM),即各國貨幣波動必須維持在極小的區間內。隨著德國升息、德國馬克升值,其他央行也被迫跟進。
在英國,為了維持英鎊匯率,被迫將利率維持在不合理的高位,最終導致經濟陷入深度衰退、失業率上升,房價暴跌 20%,數年後才逐步恢復。這段歷史最終於 1992 年 9 月的「黑色星期三」畫下句點——英國政府投入 220 億美元干預匯市,並在一天內將利率從 10% 調升至 15%。當時,崩塌的,不只是柏林圍牆。
這場風暴波及範圍更廣:義大利政府讓里拉退出匯率機制、西班牙貶值了比塞塔;到了 1993 年 5 月,葡萄牙埃斯庫多與愛爾蘭鎊也先後貶值;同年 8 月,歐洲匯率機制(ERM)剩餘貨幣被迫將波動區間擴大至 ±15%。
新世界秩序(又一次)
新世界秩序(又一次)
請原諒我剛才的歷史插曲,對許多人而言,那或許早已是遙遠的往昔。儘管德國統一最終帶來了許多正面改變,我回顧那段日子時,仍難言懷念。身為當年一位年輕人,在工作不穩、背負沉重房貸的情況下,我可以坦白告訴大家——那些飛濺的混凝土碎片,影響遠比我們當時想像的還要深遠與痛苦。
但這又如何?如今,我們正蹣跚走入另一場震撼世界的政治與經濟重構時代。無法否認的是,我不禁回想起,那些通往「新世界秩序」的過渡期,往往漫長、困難,且代價沉重——不論最終結果多麼值得。我們或許還將持續在瓦礫堆中掙扎前行——無論是實體、經濟,還是心理上的殘骸。
正面來看,儘管當前部分國家試圖推翻歷經數十年建立的貿易與安全架構,德國再度端出重量級財政方案。1 若這些政策能真正落實,將有助於改善其內部結構性與國防面的不足,從而在出口需求疲弱的背景下支撐經濟。
不過——
德國不代表歐洲,歐洲也不是德國
將兩者混為一談,將是極大的誤判。其他國家是否具備相同的支出能力與改革空間,以因應新世界秩序所需的調整,恐怕極其有限。
儘管德國正準備推動 35 年來第二次大規模財政擴張,但它是從相對穩健的基礎出發——目前的公債水準僅約 GDP 的 60%。最大的障礙並非財政空間,而是心理層面的包袱——也就是過去堅持「黑零政策」(黑色零赤字)的觀念。情況在法國與義大利則截然不同。法國債務占 GDP 比例高達 115%,預算赤字達 6.1%;義大利更高,分別為 139% 與 3.4%。這些國家長期的財政放縱,加上難以(或不願)有效增稅或削支,使它們面對轉型時處於劣勢。此外,歐盟自身的《穩定與成長公約》(SGP))2 ——即便在 2024 年進行修訂,仍要求成員國遵守「3% 預算赤字、60% 公債占 GDP」的財政目標,儘管調整期已延長。
圖一:部分歐盟國家債務占GDP比率比較:1988年相對2024年

歐洲正站在十字路口:在全球貿易戰的逆風之下,潛在經濟成長力道持續受限,同時又面臨北約安全承諾弱化所帶來的重整軍備壓力,再加上本就薄弱的生產力與資本投資基礎。3 然而,這一切發生的背景,卻是歐盟《穩定與成長公約》(SGP)所設下的框架——要求各國「少花錢」,而非更多支出。這之間的矛盾該如何化解?
我的答案是:可能根本無法化解——至少在不打破某些深層禁忌之前。而這正暗示著:部分歐元區國家公債市場,未來可能走上一段顛簸之路。
歐元區主權債務危機會(再度)出現嗎?
歐元區主權債務危機會(再度)出現嗎?
回顧 2024 年底,法國為縮小財政赤字所祭出的措施引發政治動盪,進而導致市場對法債的風險溢價幾乎翻倍,相較於德國債券的利差急劇擴大。這再次提醒我們,歐元區債務問題並未遠去——而是在新的政治與經濟壓力下,可能再次浮現。我認為,在未來 12 個月內,某些歐元區政府的財政信譽,很可能將再次面臨嚴峻考驗。甚至可能如同法國近期的經驗,引發債市新一波波動。
從中期來看,某種形式的債務共同化4 ,很可能是唯一具可行性的出路
也就是由歐盟統一發行債券,各國共同承擔償付責任。這麼做將有助於顯著壓低整體籌資成本,相較於各國單獨發債更具效率。
事實上,目前歐盟的借貸成本已低於除德國以外的所有大型歐元區國家。這並不代表必須實現全面性的財政聯盟,也不需各國去吸收彼此過往的債務負擔。但確實需要對現有聯合融資機制的擴張做出承諾,並針對未來「暫時性」或「特定用途」的需求,建立制度化安排。甚至可能需要某種形式,以歐盟預算作為擔保。
我知道大家在想什麼:來自北歐國家的政治阻力——尤其是德國、奧地利、荷蘭、芬蘭——至今看來依然堅不可破,就像 1980 年代末的柏林圍牆一樣。
但也許,這正是關鍵所在。如果大家留心聆聽,現在或許已不是十字鎬重擊的聲音,而是 「叩、叩、叩、叩叩」 ——鑿牆的小錘聲,正在條約的混凝土上悄悄敲擊。
請想一想:
- 就在幾個月前,德國對財政紀律的堅守仍近乎鐵板一塊,「黑零政策」幾乎是跨黨派共識——看似牢不可破,直到某天它不再如此。
- 為因應新冠疫情,歐盟啟動「下一代歐盟」(NextGeneration EU)復甦計畫,籌資規模達 8,000 億歐元,即便這類聯合舉債在條約中被明確禁止,歐盟仍以「一次性」、「臨時性」名義成功推動。
- 而北約的鬆動,為歐洲帶來了明確的安全危機,這將需要時間與大量資金來因應。當人們的生命與自由岌岌可危時,若問歐洲人「是條約規則優先?還是穩固的防禦牆更重要?」我相信,多數人會選擇後者。
那麼,要邁向更高整合,究竟還需要什麼?這其中一定會面臨嚴峻挑戰。我所擔心的是:歐洲的積極改革,往往是在危機逼迫之下才會發生。這似乎已成為一種運作模式。所以,如果前方的路徑,是先經歷一場國家級財政危機、信用評等遭下調、債市遭拋售,最後再由一位領導人站出來說出新版的「相信我,這次會夠的」5,那也未必太過誇張。
但過程中的那些前段路程,註定難以承受,甚至會令人回想起十多年前的歐元區主權債務危機。
新賽局、新規則(又一次)
新賽局、新規則(又一次)
對我而言,
問題不是這些事件是否會發生,而是何時發生、以及發展速度有多快
如果當今世界持續朝向多極化發展,並推翻過去 25 年全球化所建立的秩序,那麼,若歐盟要延續其政治與經濟生命,更深層次的債務共同化將無可避免。
從這個邏輯推論出來,至少還有三個重要結論:
第一,債務共同化的實現,勢必仰賴更高度的財政整合。這意味著未來可能必須推動條約修改,賦予歐盟中央預算權、建立真正的「歐盟財政部」,
強化銀行支援機制,甚至從目前的全體一致決策轉向加權多數決制度。如果這些變革在政治上無法取得共識,那麼任何形式的債務共同化都不具永續性,歐盟本身也將陷入根本性危機。
第二,正如 1992 年歐洲當前的央行政策框架無法應對重大結構性變化,歐洲央行(ECB)的職責與工具,也將需重新定義。單一目標——如維持 2% 通膨率的設定——將不具足夠彈性,無法有效應對未來挑戰。6歐洲央行(ECB)的職責範圍與政策彈性,恐怕也需隨時代而調整。
第三,若歐洲要重建國防實力、解決長期生產力困境,將需要龐大的公私部門投資動員。未來,動員歐洲內部私人資本的能力將變得關鍵。但在過去 25 年資金自由流動、全球尋找最高報酬的市場架構下,這類長期投資動員並不容易實現。某種形式的資本控管、對資金跨境流動的限制,很可能會出現。從政治角度來看,從對商品設限(關稅)走向對資金設限(資本流動限制),只是一步之遙。當資金流動方向「錯誤」時,政治反應往往來得快速而直接。
浴室裡的男中音(又來?)
浴室裡的男中音(又來?)
有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德國統一的即時成本與歐洲匯率機制(ERM)的崩潰,對許多人來說是痛苦的,而震蕩的波瀾遠遠超出預期。但最終的結果是無可否認的好處:一個更加統一的歐洲,數百萬人脫離暴政,一個更繁榮的歐洲大陸。而英國的歐洲匯率機制(ERM)結束,則象徵著經濟重建的開始。當時高利率造成的經濟瓦解,隨著英鎊的崩潰,帶來了以出口與投資為主導的復甦,這也為後來的周期性反彈播下了種子。
當時,英國財政大臣曾不小心說過一句名言:「離開ERM後我在浴缸裡唱歌」。7 這句話當時廣受批評,認為對於經濟動盪顯得不夠敏感。但他明白,打破當時的經濟正統觀念,對於經濟的重啟至關重要。
若當今的變局最終促使歐元區向更多的債務共同化邁進,我預計從巴黎到雅典的財政大臣們,將會再次在浴缸裡「高歌一曲」——儘管他們的時刻尚未到來,但從歐元區政策制定的近期歷史來看,在這之前,我們可能會看到更多的債市爭議。
那些堅持硬通貨政策的北歐國家,想要以低成本建立更強大的歐洲,最終可能會面臨最終的質疑:「當事實改變時,我改變我的想法。先生,您怎麼辦?」8
還有很多層面需要解析,很多挑戰,新的投資方式。這正是《The Red Thread》的核心所在。我們那裡見。

The Red Thread:歐洲版
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
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