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的監管平衡

企業領袖、政策制定者及投資者普遍認為，歐洲沉重的監管環境正窒礙經濟增長、抑制創新，並削弱歐洲在國際舞台上的競爭力。

在世界多地已積極推動放寬監管的背景下，這股推動放寬監管的聲音正進一步升溫。事實上，美國過去數十年在創新及增長方面的表現均遠遠領先，而且似乎有望在新一屆政府領導下持續保持良好表現，除非發生重大地緣政治動盪（這在當前環境下無疑是一項不小的假設）。

因此，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歐洲是否應該放寬監管，而在於應如何進行。畢竟，減少監管並不一定能帶來更好的監管環境。令問題更複雜的是，「監管」一詞本身的定義也十分模糊。「監管」已逐漸與「規則」劃上等號，但實際上，其涵義應更為廣泛；有些規則屬必要，而有些則已流於繁瑣，甚至不再需要。經過深思熟慮的激勵措施與指引往往會更加有效。

坊間有個說法：「美國善於創新、中國擅長模仿、歐洲則沉迷監管。」據指，歐盟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中落後於其他主要經濟體，¹

而「過度監管」常被視為對創新及競爭力構成重大障礙的罪魁禍首。

數據本身已說明一切：2019 年至 2024 年間，歐盟通過了逾 13000 項立法法案¹，相比之下，美國聯邦層面同期僅通過約 3500 項。其中一個被廣泛認為特別繁重的，是可持續發展資訊披露要求：大部分歐盟企業需同時遵守多套重疊的規則²，每套規則都有不同的要求。據估計，歐盟中小企平均須將逾一成的成本及資源用於應對合規監管³，不少供應商更被迫增聘三名全職員工，專責處理數據蒐集及合規工作。 ⁴因此，超過三分之二的歐盟公司將監管視為長期投資的障礙（32% 認為是主要障礙，34% 認為是次要障礙） ^{。 5}相較之下，在美國，前者比例僅 21% ^{。 6}

在其他地區推動的放寬監管措施，或多或少加劇了歐洲對監管過重的憂慮，並促使各方呼籲採取行動。

美國總統特朗普自第二任期開始，便致力於削減「無謂的繁文縟節」。⁷ 其中一項具體措施體現在第 14192 號行政命令《透過放寬監管釋放繁榮潛力》中。該命令旨在實現每新增一項規管，必須同時廢除至少十項現有規管。⁸  此外，特朗普還成立了「政府效率部」，提高政府效率和生產力。該行政命令中更有一條明文規定，要求「廢除先前所有可能阻礙美國數字服務團隊獲取機構紀錄的行政命令及規管」。⁹

美國正在削減環境監管上的繁文縟節，精簡石油開採許可程序，特朗普更鼓勵石油巨頭「鑽吧，寶貝，鑽吧（Drill, Baby, Drill）」。此外，美國眾議院議長麥克·約翰遜剛宣布，計劃對前總統拜登的《通脹削減法案》進行大刀闊斧的修訂。

與此同時，中國僅用數月時間就完成了太陽能及風電項目的審批，且其 2030 年的太陽能與風電裝機容量目標已提前六年達成。¹⁰ 中國儘管沒有明確削減監管，卻一直在提高效率、精簡行政程序^{。 11}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歐盟的監管體系融合了地區性、全國性（27 個成員國擁有各自的法律）及歐盟委員會層級的監管，這讓許多公司陷入監管泥沼。例如，過度繁複的許可審批程序已阻礙了可再生能源計劃推進。¹²儘管法律要求在兩年內授予許可，但歐洲能源智庫 Ember 一項對 18 個國家陸上風電項目的調研顯示，各國平均審批時間普遍超過兩年，有時甚至超五倍^{。 13}顯然，有些事情需要改變。

中國在可再生能源領域的迅速發展，加上特朗普強硬的反氣候政策，不僅為歐洲提供了效率上的寶貴經驗，也帶來了一個領導具競爭力的統一綠色議程的機會。儘管監管明顯放寬，對於能源、人工智慧及金融等關鍵行業而言，持續穩定的監管依然至關重要。歷史與當前市場均清楚顯示，監管不足會帶來嚴重後果。

2008 年金融危機被廣泛認為是金融監管缺失所致的系統性失敗。

「放寬監管使風險行為盛行，」

最終促成了房地產泡沫，並在爆破時造成嚴重後果。隨後的歐元區債務危機亦部分源於金融監管不足，導致財政政策不可持續。

那麼現在呢？特朗普政策帶來的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正日益增加。儘管美國的放寬監管措施預期能刺激更多創新與增長，但特朗普政府同時削弱法治，干擾多個機構（包括聯儲局及司法機構），並降低透明度。

「政府效率部」現時成了眾矢之的，因缺乏透明度及散播錯誤資訊而受到空前批評。¹⁴ 其部分行為已對整個機構造成重大負面影響。最近一次事件是曾任政府效率部「主管」的馬斯克辭職。在經歷了一連串法律挑戰（包括試圖廢除美國國際開發署及美國和平研究所）後，政府效率部原本承諾節省兩兆美元開支，最終只實現了極少削減（列明的僅約 615 億美元）¹⁵，同時帶來了不確定性與法治弱化。

此外，該部門在加密貨幣等美國政府主要政策議題上存在嚴重利益衝突。特朗普的顛覆性政策打破了過去數十年的體系格局，但放寬監管不一定能保證未來會給增長和創新帶來正面影響。

歐盟近期頒布的《人工智慧法案》提醒了我們溫和監管的風險及尋求平衡的重要性。鑑於對人工智慧採取寬鬆態度所帶來之風險，該法案不僅強調合規，更在推動積極參與新技術的創造。人工智慧對我們的未來至關重要，必須謹慎推進，我們亦認為任何監管皆應助力歐洲的核心增長領域——能源與資本市場。

這種微妙平衡為歐洲創造了獨特機會，使其能夠提供其他國家無法提供的優勢——穩定和法治。過往通常被視為弱點的因素，在不穩定的動盪世界中反而可能成為優勢。

放寬監管本身並非釋放歐洲於國際舞台上競爭力的關鍵。相反，結合精簡、整合與投資至關重要，有望在這個充滿混亂與不穩定的世界中，成為市場與投資者的穩定避風港。因此，我們主張「必要而為，盡量減少」的原則，著重結果而非程序。

近期兩份關於歐洲未來的里程碑報告，正在塑造政策方向，並為在提升競爭力的同時維護重要管治與保障提供了實用指引。

意大利前總理萊塔在報告《遠不止一個市場》中強調精簡歐盟內部規例及官僚體制的必要性。前歐洲央行行長德拉吉的報告¹⁶則聚焦於歐洲的長期經濟模式，並提出基於三大重點的策略，即縮小與美國的創新差距、提升脫碳競爭力，以及自主保障歐洲的經濟安全。

然而，兩人都強調，任何投資皆須以深化歐洲資本市場及產業政策的一體化為基礎。目前各自為政的局面——27 個不同的財政體系和分散的監管——根本無法滿足當前競爭所需的規模和速度。

幸好，歐洲已採取重大措施以減輕監管負擔。歐盟委員會公布了「更佳監管」議程，推動在制定新措施或評估立法時精簡程序、提高效率。¹⁷ 此外，「綜合精簡方案」¹⁸提案旨在降低歐盟要求的複雜度及歐盟境內企業的行政負擔——對所有企業減少 25%，對中小企減少 35%。

歐洲一直需要推一把；而現在顯然是一大關鍵時刻。

「精簡不等同於放寬監管；它可以是更聰明地監管。」

若無此類改革，歐洲企業將繼續面對美國及中國同行所未有的低效問題，因為後者運作於更為統一的監管環境中。

如此重大且深遠的政策變化對投資的影響不容小覷。事實上，在特朗普上任數日後即決定撕毀多項國際規則秩序後，我們已見證了德國透過財政注資加強歐洲防務能力所帶來的直接市場反應。

以金融為例。理論上，銀行和保險業可從減輕披露負擔及彈性增加中受益。真正的資本市場聯盟將帶來歐洲資本與政策難得一見的協調，將資本與區域內的投資機會匹配，並有望促成更為多元的融資格局，平衡銀行融資、企業信貸及直接貸款。我們亦預期全歐各行業的併購活動將增加，以鞏固聯盟實力及提升競爭力。
更簡單的環保及安全規管，將有助工業及汽車製造業發展。從創新角度來看，對數據、人工智慧及數碼市場採取更溫和或更智慧的監管方式，或可促進創新，進而吸引更多資本。

人們亦普遍認為,

「較重的監管負擔往往不成比例地落在較小型企業身上。」

因此，任何精簡措施皆將有助於紓緩中小企的經營困難，並提升其競爭力，促進生態系健康發展（中小企佔歐盟企業總數的 99%）。¹⁹

公共及私人投資的增加，將有助升級區內關鍵基建。加速綠色轉型議程將為再生能源創造機遇；同時，需根據排放強度，對各行業及供應鏈的脫碳成效進行妥善評估及監測。電訊網絡、電網及數據中心的升級，將創造公共及私人投資機會。

最終，一個統一、精簡且具競爭力的歐洲，有望吸引更多外來投資（2023 年外資佔比從 2019 年的 36% 驟降至 4%²⁰，部分原因與監管負擔有關），並開啟大量商機。然而作為投資者，我們有責任密切關注政策及監管變化，評估由此而來的重大風險。

¹ 馬里奧·德拉吉，The Future of European Competitiveness，2024 年 9 月。
² 包括但不限於：可持續金融披露規定（SFDR）、歐盟分類法、企業可持續發展報告指引（CSRD）、企業可持續盡責查證指引（CSDDD）、碳披露項目（CDP）、可持續會計準則委員會（SASB）及氣候相關財務披露工作組（TCFD）框架。
³ 歐洲投資銀行，EIB Investment Survey 2024，2024 年 10 月。
⁴ TrusTrace，The Data Advantage，2025 年 5 月。
⁵ 歐洲投資銀行，Investment barriers in the EU 2023, 2024。
⁶ 歐盟委員會，The 2025 Annual Single Market and Competitiveness Report，2025 年 1 月。
⁷ 白宮，President Trump’s Deregulation Effort Has Already Saved Families Thousands of Dollars，2025 年 3 月。
⁸ 聯邦公報，第 14192 號行政命令，2025 年 1 月。
⁹ 白宮，Establishing and Implementing the President’s ‘Department of Government Efficiency’，2025 年 1 月。
¹⁰ 彭博社，China Hits Xi Jinping’s Renewable Power Targets Six Years Early，2024 年 8 月。
¹¹ 經合組織，Reaping Efficiency Gains Through Product Market Reforms in China，2022 年 5 月。
¹² Ember，Ready, Set, Go:Europe’s race for wind and solar，2022 年 7 月。
¹³ BBC，What is Doge and why is Musk stepping back?，2025 年 4 月。
¹⁴ BBC，How much has Elon Musk's Doge cut from US government spending?，2025 年 4 月。
¹⁵ 歐盟委員會，The Draghi report on EU competitiveness，歐盟委員會，2024 年。
¹⁶ 歐盟委員會，Better Regulation，https://commission.europa.eu/law/law-making-process/better-regulation_en
¹⁷ 歐盟委員會，Commission Simplifies Rules on Sustainability and EU Investments, delivering over EUR 6 billion in Administrative Relief
¹⁸ 歐盟委員會，Entrepreneurship and SMEs
19 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inward and outward flow and stock，年度報告，2024 年 11 月。